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更疼的,是我等到父亲回来的那天。
他老了,老到让我没能认出来,我妈哭着把我推到他跟前,让我叫他一声“爸爸”
时,我竟然瞪着眼半天也没出声。
我爸伤心了,不是因为我不敢叫他,而是因为他自己的变化,然而当时,以后,很长一段时间内,我都以为他的伤心,仅仅是因为我那一时胆怯的沉默。
我直到几天之后,才真的重新找到这个人就是我亲生父亲的感觉。
他和我们同吃同住,他半宿半宿的和我妈交谈,谈那些我那时听不懂的事儿,我没听见过他哭,但是母亲的眼泪,却从来没有停止过。
他表现得像个赎罪的人一样,在家里从不闲着,没完没了的做家务,给我们兄妹三个洗衣裳做饭,他把家里擦到一尘不染,然后,等到天黑了,他照旧失眠。
那是他在等重新被接受的煎熬,他在等着重新回到工作单位去的讯息。
当年的人,几乎单纯到认死理儿,从毕业分配到某个单位,就一门心思准备把一生都留在那儿,我爸就如此,他从没考虑过换个工作,他老老实实等上头下来批文安置他回去。
事实上,他真的回去了,回了他最初的单位,而后一直待到年逾花甲,退休回家。
而至于我家和裴家几十年的交情,似乎也就是从他重新工作开始密切起来的。
后来过了好多年,我爸才跟我提起过,他说,他当年没有马上去谢谢人家建军他爸那天照顾我,把我送回家去,是怕让人家受了牵连。
他一直等到自己名正言顺恢复工作,才光明正大去谢恩,是因为那一刻起,他可以不用再担心闲人的口舌了。
闲人的口舌,一直就是老周家人最怕的东西,我爸如此,我更如此。
但是不管闲人有没有费尽心思施加闲言碎语,老周家的男人,都不曾低着头畏畏缩缩过,我和我爸都一样,我们都骨子里就不肯猫着腰走路,抬着头也许会累,然而我磊落。
只是,在拼尽全力磊落着的同时,我却始终没有停止过对旁人眼光的过分在意,嚼子说我这是自讨苦吃,说我想得太多,反而让自己受罪了。
我对他看似打趣的担忧没有表达过看法,就算我心里头一直是认可的。
上小学的时候,我就如此,我总是把作业写得最干净的那个,因为我怕老师会骂我邋遢,我总是把写好的作业查了又查,因为我怕同学会嘲笑我笨,我把红领巾洗得干净透亮,我做值日认真到过分,我上课从不敢违反纪律,我努力做到最好,生怕有一星半点儿猜疑或是指责的眼神朝我投过来。
“你累不累啊……”
三年级的夏天,穿着跨栏背心大裤衩,亮着黑黝黝的胳膊腿儿,顶着一脑袋卷毛的裴建军托着下巴,看我一笔一划写作业,“你写字忒慢了吧也,这你得写哪年去啊……”
“你别管我。”
抬眼皮斜了他一下,我继续做我的功课。
“你会写连笔字吗?啊?哎~我跟我妈学来着,其实也不难~”
他继续骚扰。
“你烦不烦?”
“哎,用我教你吗?”
“不用。”
“来来,我教你我教你~~”
他终于伸手拿我的笔了,我也终于抬手打他的爪子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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